仔細想想這些年,你愛好什麼、有什麼樣的朋友、喜歡去什麼樣的地方旅遊,以及你是否談過戀愛,我都一無所知,我真的無比自責。我可以費盡心思地把一個默默無聞的員工培養成總經理,卻用漫長的22年把你從心頭肉變成了陌生人。我用一個父親在兒子成長過程中的缺席換來生意場上的成功,而這成功,如今在我自己看來,是那麼不值一提。
直到你畢業來到我公司上班,我才發現曾幾何時,你已經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了,且隨著認識的加深,我氣憤地看到,你居然是我最厭惡的那種華而不實的年輕人。炒掉你,太容易,可無法被炒掉的,是“我是你父親、你是我兒子”的這層關系。
僅來公司一個月,你就漏洞百出,無論是為人還是做事。那麼簡單的會場佈置,你不是少打了一份資料,就是打錯了與會者的名字。
開會的前5分鐘,你不是忙於補救,而是跟在主管的後面,反復解釋:“材料我明明印好了份數的。”“名字?代號而已,音同字不同有什麼大不了的,再說,他本人也許根本注意不到呢。”“那些筆的擺放方向何必統一,太教條了吧?”我遠遠地看著你。那一刻,我很憤怒。
我可以體諒你的沒有經驗,但我不能原諒一個人在做錯了事情之後,第一反應不是承擔責任,而是推脫。那天早上,你搭我的車去單位,然後早我一些上樓。
路過你辦公室時,我看到有人在打掃衛生,你呢,非但視若無睹,還在拖布經過你的腳下時,無比自然地抬起了你的雙腳。而你桌子底下的垃圾筒,已經堆滿了垃圾——那麼扎眼,但你好像並沒有看見。那一刻,我臉紅了。
你來公司一個月後,我找到你的主管,想聽聽他對你的評價。這個一向以沉默、睿智、敬業服人的公司中層一提到你,情緒無比激動:“這是公司有史以來最糟糕的一個實習生,不知道人力資源部的同事看中了他什麼?”他列舉了很多事,每一件事都足以令我感到羞愧。
既然你人生中的順風順水一直都是我給的,那麼你人生中的第一個挫折我也同樣可以給予。我讓人力資源部高調地結束了你的試用期,不予聘用。然後,我坐在辦公室裏等著你來找我,但是你沒有來。
晚上下班後,我早早地回到家,可是家中並沒有你的蹤影。直到你媽媽回來,沖我一頓劈頭蓋臉的數落,我知道,這就是你搬來的救兵。只是這一次,我不打算再給任何人面子。
我把你在公司裏的種種行徑說給了你媽媽聽,聽完後她吃驚地看著我:“你說的是咱們的兒子嗎?”我說:“是的,而且很多是我親眼所見。”
我是在三天之後又看見你的。看著你明顯睡眠不足的頹廢樣子,我的心裏閃過一絲心疼,但更多的是怒其不爭的氣惱——出了這麼大的一件事情,你想的卻只是逃,而不是面對。
兒子,你想過沒有,人生中的許多事是逃不過去的。我有史以來第一次非常嚴厲地批評了你,連續兩個小時,毫不重復地將我看到的“你”還原給你。我以為聽到這些出於客觀的評價,你一定會感到臉紅。
可是,你在接受了兩個小時的“批鬥”之後,卻這樣問我:“你可以不讓我做你的員工,可是,你能不讓我做你的兒子嗎?如果不能,你把我說得這麼一無是處,對你有什麼好處?沒有教育好自己的兒子,這已經是你最大的失敗,你還得意什麼?!”我被你問得目瞪口呆,盛怒之下我讓你滾。
可是,當你如蒙大赦般地“滾”了之後,我回味著你的話,突然意識到:我的事業即使再成功又有何意義?我曾最為深愛的你,並不能讓我得意,這已是最大的敗筆。
我開始尋找你,盡管我完全可以讓公司的助理來完成這件事,可是,我堅持自己來做,因為我決心要重新做一個父親——通過重新找到你,來重新找到一種與你相處的最佳方式。
仔細想想這些年,你愛好什麼、有什麼樣的朋友、喜歡去什麼樣的地方旅遊,以及你是否談過戀愛,我都一無所知,我真的無比自責。
我可以費盡心思地把一個默默無聞的員工培養成總經理,卻用漫長的22年把你從心頭肉變成了陌生人。我用一個父親在兒子成長過程中的缺席換來生意場上的成功,而這成功,如今在我自己看來,是那麼不值一提。四天后,我在一家茶餐廳找到了你,你在那裏做臨時的駐唱歌手。
我在黑暗之中看著舞臺上的你,彈著吉它,唱著那首——聽旁邊的客人說——叫《十年》的歌,我看到,有很多人為你鼓掌,還有人額外花錢讓你再唱一首。你那麼自然地與臺下欣賞你的客人互動著。我一下子覺得自己老了,覺得自己正悲哀地站在你的世界之外。
淩晨2點鐘你才下班,看到等在茶餐廳門外的我,你並沒有多少意外。我說:“兒子,能不能請你喝酒?”這下你倒露出意外的神情。
這是我第一次跟你喝酒,不禁讓我想起你小時候,時常在我喝酒時,跑過來偷偷抿一口的情形,我對此並不介意,心裏想的是:男孩子長大後終是要有點兒酒量的。那天晚上,我很主動地先幹為敬,畢竟,對于一個父親來說,如此跟自己的兒子談話,還是需借幾分酒力。
我說:“兒子,今天爸爸是來聽你批評的。一直以來,都是老爸在批判你,今天,也想聽聽你對老爸的反對意見。”盡管做好了足夠的思想準備,可是,我沒有想到你對我的不滿竟是如此深重。
“你應該知道每個男孩子都有許多不能跟媽媽說的秘密吧?我也有,比如我第一次夢遺,盡管我多少對此心裏有數,可是,我很想讓你知道這件事。結果,打電話給你,你正在開會,還沒等我說完你就掛了電話。”
“初一那年,我跟同班一個男孩子打架,就因為他仗著爺爺是教育局長,能給那些想選班的同學辦事,就收同學的錢。我看不慣,找茬跟他打架。他是全年級最高的男生,但我還是讓他吃了虧。後來校方迫於他爺爺的壓力,給了我很嚴重的處分。說實話,學校的不公平對我的打擊並不大,因為那麼多的同學都堅定地站在我這一邊。可是,回到家裏,你得知這件事後的那個耳光讓我很受傷。我突然覺得你不可理喻,那個耳光也讓我斷了與你做朋友的想法。”
“你只參加過一次我的家長會。你開著氣派的奔馳,把家長會當成你的交際場,跟那些所謂有錢有勢的家長聊得熱火朝天。而對於我的在校表現,你顯然並不關注。家長會結束時,我很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回家,我想跟你聊我的同學和我的學校,可是,你跟幾個家長吃飯去了。你把你的交際能力延展到每一個場合,把你的生意經念到了每一個地方,你讓我覺得,其實,作為你唯一的兒子,我在你心中,無足輕重。”
“我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,你的態度相當傲慢,很明顯,你有了錢,就覺得看上你兒子的人一定是沖著你的錢而來的。事實上,在我們談戀愛時,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有一個什麼樣的父親和母親,而到了我們家見了你之後,我們分手了。傷害她的不是我的隱瞞,而是你的態度。”
“我去你的公司,我根本就沒想待下去,所以,如你所見,我表現得相當差勁兒。我不想活在你的蔭庇之下,我想用我一個人的努力,就算到死才能還完房貸,我也不覺得失敗。當然,我一直發誓,將來有一天,我有了兒子,我一定只和他做朋友,而不去做一個道貌岸然、一個永遠恨鐵不成鋼的父親……”
那天,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,不是因為你的話有多麼刺耳,而是我的慚愧令我無從表達。透過你的眼睛,我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——與我自己的想像相去甚遠,遠得讓我吃驚,也遠得讓我警醒。
我趁著酒勁,大著膽子對你說:“爺們兒,對不起啊。要知道,當父親這件事,我也是第一次,你得給我點兒時間和機會。”你點點頭,又默默地陪我坐了一會兒,確定我沒事後,走了。
望著你已經高出我許多的厚實背影,我心頭好一陣難過——已經多久沒有這樣目送過你了,好像是你上小學的時候,我曾經這樣目送過你。一眨眼,你都長大了,而我對你的印象與看法似乎還停留在原處。
可是,事實上,對於你來說,日子是一天天過來的,你羅列的那些細節就這樣離間了我們的父子關系。我雖然始終在你的生命裏,但是,更多的時侯卻只像是一個稱呼。我決定向你妥協,在你成人之後,重新學做一個父親。
我為你盤下了你駐唱的那家茶餐廳,你歡天喜地,可是你媽媽卻火冒三丈:“你要麼不管孩子,好不容易管了,就是陪他胡鬧。難道你想讓他當一輩子的歌手?做一輩子侍候人的小老闆?”我說:“做他喜歡的事,他高興就好。”你在一邊向我豎起大拇指,那表情,頗有不計前嫌的味道。
在經過最初的新鮮之後,你的茶餐廳很快遇到了經營的艱難——這,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,也在我的設計之內。當家的你雖然知道了柴米的貴,但卻對如何解決柴米的持續供應無計可施。我抽出時間,帶著你去了北京,把北京三裏屯的酒吧全都細細地體驗了一遍。
回去的飛機上,你一直在滔滔不絕地講你的創業設想,沉浸在百廢待興的激情裏。下了飛機,你連家都不回就直接去了茶餐廳。
此後,我雖然依然像從前一樣很少見你,卻總能接到你的電話:“爸,有個員工很優秀,但被挖走了,怎麼辦?”“爸,茶餐廳的裝修風格要變一下,你給點兒參考意見唄。”“爸,我們組織員工去旅遊,你有沒有興趣參加,順便也給我們傳授一下你的創業寶典?”
而我,會時不時地,“漫不經心”地給你打一電話,讓你請我吃飯。有一些比較重要的商業活動,我也會邀請你參加,有意無意中幫你拓展人脈。我們還會一起去滑雪、去游泳、去唱歌,然後很有默契地對你的媽媽守口如瓶。那段時間,我為自己沒有缺席你人生的這一段而感到慶幸與知足,那是生意場上永遠無法體驗得到的感覺。
後來,你又談了一個女朋友。這一次,向來對你言聽計從的媽媽亮出了強硬的反對牌,原因是那個女孩兒出自單親家庭,她對單親的孩子持有偏見。為了兒子的終生幸福,媽媽不惜變得蠻不講理。你來向我求助,事實上,你媽媽有的顧慮,我也有。可是,我必須承認為了迎合你,我還是選擇了站在你這一邊。
只是,我以一個男人的立場告訴你:“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很難幸福,因為,但凡婚姻都會出現這種或那種的不適,而一旦有一天,你們之間出現矛盾,你就會歸咎於她的出身,就會努力證明當初家人的反對是對的。所以,這份婚姻與愛情如果想要美好,你就要付出很多的努力與辛苦。你怕不怕?面對未來,你能夠恒久忍耐並堅守嗎?如果能,如果你覺得值得,那麼,聽從自己內心的召喚。不管做任何決定,爸爸都支持你。”你最終還是與那個女孩兒在一起了。
你在婚禮致辭時狠狠地表揚了我,你說:“爸爸,謝謝你給了我那麼多的理解與支持,在這個走向成熟的時刻,允許我為你獻上一個兒子的擁抱。爸爸,我會終生向你學習。”
然後,你給了我一個結實的擁抱。我縱然應付過無數宏大的場面,但還是在那樣的時刻忍不住潮濕了雙眼——人將半百,我已經能夠將江湖的聲譽看淡,卻無比在意你的評價。而你,給了我如此之高的贊美,我突然覺得,承擔不起。
夜裏,你的媽媽無比失落地跟我說起你成長的點點滴滴,對於一個母親來說,你的成長是由那麼瑣碎的細節組成的,而那些細節幾近消磨了一個母親全部的人生,很辛苦、很漫長。
也因如此,當她放飛你的時候,有的不是解脫,而是不舍。一點一點的,我在你母親的講述裏,重拾了曾經的慚愧。我必須承認,做一個好父親其實很簡單,成本也很低,只需在孩子人生的幾個關鍵時刻挺身而出,只需帶著孩子做幾件標新立異的事,就可以輕易博得信任、贏得尊重、獲得來自孩子的源源不斷的好感。
那夜,我失眠了,第一次給你發了個短信,我說:“兒子,對於一個母親來說,兒子更像是她的情人,這個小情人早晚有一天是會移情別戀的,但母親,卻永遠對他一往情深。可是父親不一樣,兒子長大後,他就多了一個哥們兒,所以,哥們兒,將來要更好地寵你的媽媽,和我一道。”
第二天,我收到了兒子的回復,他說:“很震撼,哥們兒,向你學習。將來,也做個能如你一般的好爸爸。”“好爸爸”,這是兒子給我的評價。
雖然我心裏很清楚自己做得遠遠不夠,可是,我為自己今生與他達成這樣的和解,有如此親密的父子關系而深深慶幸——做一個好爸爸的成本其實很低,但卻是一個男人一生中不可或缺的投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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